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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那个老头……
2020-10-21 15:47:00  来源:常州市检察院  作者:纪萍

  自打担任控告申诉科科长以来,处理过许多疑难棘手的上访案件,接待室里经常上演人间的悲喜剧。那些举报人、申诉人,有哭的,有闹的,也有下跪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人影大多逐渐淡去,留下的只是零星的记忆。而他,一个地道的农民老头,许久以来时不时地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

  十万火急

  2001年元旦前一天,大家都沉浸在迎接新年的气氛中。我与助理检察员小唐下乡调查一起举报线索,直到中午近十二点才结束,刚坐下准备午餐, 手机响了,省院控申处紧急通知:“你院所属某镇一村民吴根大,向省委、省政府告急上访,扬言要采取爆炸手段危害社会。你院迅速查找此人,控制其情绪,随时上报。”救急如救火,我们火速赶往目的地。

  在当地派出所见到了他。六十岁来岁,头发蓬乱,面孔黝黑,上身穿一件发白的掉了两粒扣子的蓝色涤卡中山装,两条裤管一高一低地卷起,赤脚穿双旧布鞋,满是老茧皱纹的双手述说着他辛劳的一生。

  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苦大仇深”地絮叨起来:“老百姓不是人,没人问,没人管。检…检察院来有什么用?谁来也没用,只…只有炸了幼儿园,炸了学校才有人问……!”由于情绪激动,语速较快,有些结巴。

  我倒了杯开水递上:“坐下慢慢说。”他没接茶杯,也没坐下。

  “老吴,今年多大岁数啦?”

  “年纪有什么好问的!“

  “平时您都干些什么?”

  “倾家荡产了,连饭都没吃了,还能干什么!”

  “这么冷的天,您老也不穿双袜子?”

  “习惯了。”我把凳子挪到他身边,拉他坐下,他没拒绝。

  我们断断续续地一问一答,气氛舒缓了些。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也能说出点原委来。不知不觉已是吃午饭的时候,我留他在食堂用餐,他没领我的情,还煞虎着脸说:“我不是来讨饭的!”看得出来,他自尊而倔强。

  祸从天降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1997年吴根大带着十几年养殖鱼虾积攒下的十几万元血汗钱,到邻市郊区承包了六十亩渔塘,准备大干一番。他起早摸黑,辛勤劳作,只有渔塘边的草棚和小家犬陪伴着他。看着活泼争食的鱼儿,他喜滋滋地掐指算计着年终的好收成。谁知祸从天降将快到手的收益化为乌有。一夜瓢泼大雨将附近化工厂堆放在露天的有害垃圾冲入渔塘,鱼儿翻了白眼,全军覆没。

  吴根大抱头蹲在渔塘边发呆。随后是历经四年无数次上访,向有关部门请求赔偿。终因种种原因,没能得到实际的经济补偿。经济窘迫,无力重振旗鼓;妻子多病,刚出道的儿女们自顾不暇,生活贫困,度日如年;长期不间断的上访,精神趋于偏执,对周围的一切忿忿不平。

  他挂牌在省委、省政府门前吵闹叫嚷,向省、市各部门发出告急信,威胁要用爆炸幼儿园、小学校的手段报复社会。事后问他以小学幼儿园为下手目标,他说现如今都是独生子女,家里家外都当宝贝,而我就没人过问。炸了小学幼儿园才有人来过问我呗。他认定“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到附近采石厂打听自做炸药的配方,他到小学校察看放学时间、路线……。尽管这老头已具有危害社会的迹象。但是,如果对他采取强制措施,会加剧对立情绪,一旦回到社会,其言行必定更过激更隐蔽,那将防不慎防。因此,考虑再三,对吴根大不宜采取强制措施。

  但是,如何化解吴根大对社会的仇恨心理,却是个棘手的难题。这个难题就落在了我——一个控告申诉科科长的肩膀上。

  “民以食为天”,解决生存问题是当务之急。

  缓解情绪

  小镇地处邻市交界处,商贸繁荣,晚间各种文化娱乐活动非常多。我了解到吴根大曾摆过小吃摊,做过小买卖。

  我找到了当地派出所,提出在小镇繁华地段特准吴根大设立夜宵摊,微薄的收入可维持日常生活,有事干也就能缓解烦躁抵触的情绪。

  所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答应得很爽快:“行,为了一方安宁,这两天就办理手续。”

  吴根大也算通情达理。于是重操旧业,卖起了阳春面、小馄沌。但我心里明白,吴根大的事情远没有根本解决,只有回到事情的本源,才能打开他的心结。

  五一节那天,已是11点多了,我看了几小时书准备就寝,隐约感觉有件事没办完,什么事呢?噢!是他,吴根大,想起几天前他说的话;“到节日,我就特别心烦,人家过节,我是过鬼门关,一夜一夜睡不着,坐立不安,就想着要出口闷气……。”我抓起电话拨了早已熟悉的那个号码。“嘟……嘟……”没人接;过一会再拨,还是没人接;拨了第三遍没人接时,我的心揪起来:他别犯戆,去泄愤肇事啦!立即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是所长接的。

  “吴根大不在家!”我急切地说。

  “着急了吧,放心,在我这儿那,我跟他聊了一个多小时了。” 就听着电话里所长对吴根大说:“老吴,这么晚了,检察院还打电话来关心你,你可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啊。”老吴“哎!哎!”答应着。

  几经打听得知吴根大有个当公务员的亲戚,平时吴根大对他挺敬重。我找到那亲戚,相约一起到吴根大家做缓解工作。吴妻干瘪憔悴,有气无力地打量着我,我在她床边做下,握起她的手拉起家常,吴根大恭恭敬敬给我端来一杯白开水。这天吴根大显得特别高兴,乘热打铁,带他将蛇皮袋装的土制炸药送到了派出所。这晚,我也睡了个塌实觉。

  但是,吴根大要求赔偿的事不能总这么悬着啊!

  因白天没事干,吴根大隔三差五跑到我办公室来。天很冷,老吴那双老树皮样的手都开裂了,我顺手打开抽屉,把自己用的护手霜给了他。他唠叨不断:“纪科长,你知道吗,那些上告的信,都是半夜里写的。我没文化,写一句话要想很长时间,写下一句话又要半个小时,别看那一张纸几句话,要写几夜呀!”

  “我一辈子的辛苦都完了,我真是不死心哪!心里堵得慌,就想一口气出了去才痛快。”

  其实,我是个急性子。那阵子他来的次数多了,事情重复了无数遍,讲第一句我就知道第二句。我心里还真挺烦他这个老头。

  但是,耐心倾听是缓解上访人情绪最基本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他一遍遍地讲,我就一遍遍地听。我一次又一次耐心接待,他也一次比一次态度缓和。不过,从他不紧不慢的话语里,我还是感到了潜在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对立情绪及突发事件的隐患。必须尽快落实具体赔偿,才能最终平息这起“马拉松式的”上访。

  合力解决

  要解决经济补偿,民事诉讼是最佳途径。但是,时过境迁,损失的具体数量的证据无法再补充,法院不能立案。况且污染方某化工厂因违规排放被停业倒闭,当年的企业法人早已不知去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案发地负责处理此案的有关行政部门,合力配合解决具体经济补偿。

  我找到了当年具体负责处理此案的邻市一行政部门领导,敲门进去后,急切地说明来意,并提出要查阅案卷。这位领导似乎很忙,一会儿翻着抽屉,一会儿看看文件,头也没抬就丢给我一句话:“当时已处理结束,现在没必要再为这事协调,就给你一份结案报告吧。”

  “有结案报告,必定有案卷,请安排人查找案卷,我必须看一下。”我坚持不懈。

  “没必要了吧,我还有事。”他起身准备出去。

  我立马用手拦住了他:“现在这事迫在眉睫,已有迹象表明,上访人很可能发生过激行为,而且他明确要炸就炸你们辖区内的幼儿园小学,因为他的损失是在这边发生的。如果不理不睬,一旦发生事件,你我都逃脱不了干系。”听着我严肃的语气,一直没正眼看我的领导,总算正眼看了看我。他思考片刻,拿起电话叫人把案卷送了过来。

  材料表明,当时被化工厂有害垃圾污染鱼塘的承包户有好几户,除吴根大以外都是本地人。这些本地承包户被污染的面积较少,损失不大,并且都得到了数百元至数千元不等的赔偿。吴根大损失最大,给予了7000元赔偿,该款却直接划到了发包方村委帐户,抵交了吴根大的当年的承包款,就是说赔偿款他一分钱都没到手。

  不错,承包上交款是有约定的,不能不交,只是,在他遭受了如此惨重的损失时,为何不能缓交一下呢?将7000元赔偿先给予他自救,恢复再生产,等他缓过气来再补交承包款也无妨啊!可现在怎么说也没用了。

  回院后,我立即向检察长汇报了案情,她果断指令:立即拟草紧急报告,报送本市及邻市政府,以引起高度重视,尽快通力合作解决此案。

  一个星期后,邻市的那位领导主动打来电话协调如何解决这件棘手的上访。我们先后多次召集各有关部门协商补偿方案。经过几个月的不懈努力,终于召开了各有关部门负责人联席会议,拟定了具体解决方案:由两地政府各拨一万元给予困难补助。

  在等待拨款的那一阵,吴根大来过两次,拉开领子给我看他颈脖上生了个桃大的瘤,说是不想看医生了,反正活着也挺难受的。听着他的叙述,我心里发酸:“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你的事很快有眉目了。”

  我没说补助2万元的事,因为从他亲戚那儿了解到,他要求赔偿的底线是10万元,也就是说30万元的损失能得到10万元补偿,他就满足了。但是这2万元也是来之不易,不可能再增加金额,也没有其他补救途径。

  发送2万元补助款那天,我拉来市信访局蒋局长——这个有名的铁嘴息诉专家,和他一起去看吴根大。一路上,我们商讨着如何做好吴根大思想工作,让他能接受虽不尽人意但是我们竭尽全力争取来的结果。我十分顾虑两个问题:一是他不接受2万元补助的最终处理方案怎么办?二是他接受了2万元,还是继续上访怎么办?我忧心忡忡。

  那天,镇政府领导、派出所所长都来了。出乎我意料,吴根大欣然接受了2万元补偿款。

  “你们为我做了不少工作,你们是真的把我当回事,是真把我当人看,你们尽力了。”不善言辞老头连声重复着:“谢谢检察院,谢谢政府。”

  我陡然发现,事先的顾虑是多余的。

  6年过去了,吴根大没有再提过任何要求,也没有再上访。相反,我对他怀有深深的遗憾和感激。多么朴实的一个老头啊!其实,只要我们的工作够细,只要我们的心里有他,他是那么容易满足!恰恰是,有时候我们生硬的工作方式把他推向了绝境。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工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吴根大的事情似乎超越了我的职责范畴,但我不能不管。因为,这是一名控申检察官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里所负有的特殊使命,而且不容推辞。

  编辑:潘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