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儿明,中国人团圆的节日,第二代打工仔湘籍民工、24岁的罗炼从单位宿舍出走,毫无迹象地从工友及家人的视野里消失,只留下寥寥45字的一张小纸条:“终生役役而不见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讳穷不免,求通不得,无以树业,无以养亲,不亦悲乎!人谓之不死,奚益!”
打工5年,罗炼辗转珠三角各城市,电子厂、制衣厂、印刷厂、推销过房地产,当过保安,折腾1800多天,未取得期待的成功。他出走前的工作是在家具厂当油漆工,干了第一天打电话给姐姐说:“累得跟狗样的!”之后不久的中秋节,罗炼人间蒸发,至今杳无音询。
不善言辞,爱读《庄子》,爱干净,喜听《夜来香》等老歌的罗炼有一个梦想,母亲去世后他急于挣钱租房,把父亲接到城里安度晚年,却一直没能实现。日记宣泄了在梦想中的挣扎:
“身在人群中,却总是形单影只……对于父亲那份无与伦比的爱,唯有无地自容,太多愧疚无处呻吟……每当看到周边衣裳褴褛,老态龙钟的身影,我感到后怕,惟恐自己也将这样庸碌一生。也许该坦然接受,而我却无法释然,有太多的憧憬……我周边的空间总是很压抑,我站在时光的圈子里作垂死挣扎,真盼着自己的灵魂出窍……
罗炼的痛苦与恐惧不是独有的。被判无期徒刑的胡伟因压力过重而导致抑郁症,最终实施暴力犯罪宣泄痛苦和恐惧;范晶晶为实现在城市安家的梦想,在无爱的婚姻中苦苦挣扎,最终沦为杀人犯;冯小慧因体力劳作满足不了日益膨胀的物质欲求而卖淫,笑迎“生意”的背后心在流泪;还有王晓聪、张奇……一张张与罗炼同样年轻而迷茫的面容——第二代打工仔因生存、就业、情感困境而违法犯罪率逐渐呈上升趋势,他们的违法犯罪已经占犯罪总数的30%以上。
比尔盖茨给年轻人的11条忠告的第一条是:生活是不公平的,你要去适应它。和梦想相比,现实有时是残酷的,两者之间很多时候越走越远。
实现不了梦想的他们盗窃、诈骗、敲诈勒索、抢劫,说是不吃官司跟吃了官司也无太大区别,现在打工进了监狱出来也是打工;他们敲诈富人获取钱财,喧泄不能摆脱贫困的焦灼不安;他们一些人越来越无所顾及,或为一点琐事大打出手,说是就想打架发泄情绪,图个痛快;他们自己断送自己而毫不怜惜……面对他们年轻却枯木死灰的眼神,似乎能预测到他们的未来将是什么。
每次提审完犯罪事实后总会留点时间跟他们聊聊。
少年犯顾海洋抱怨说:干得很累却赚不到钱,为了能多挣钱经常变换工作;爸妈在上海打工,顾不了他。回到几个哥们同租的小屋,连口热水都没有,日子过得乱糟糟。这是大多数第二代打工仔的生存常态,面临生活、工作、情感多重压力,努力过,却又改变不了多少。与父辈相比,他们有文化有思想有梦想,却不能象父辈那样忍受艰辛;生活阅历浅,心理承受能力弱,无法自我排遣,最终选择异常行为宣泄:出走、犯罪、自杀,等等。
卖汉堡包并不会有损于你的尊严。罗炼的工友、也“累得跟狗样的”的小黑对央视记者说:“大家都挺累的,但有工资,积攒了寄回去家造了房子,就等娶媳妇啦。下了班就散散步,到商店书店看转转,不一定花钱,我觉得挺好,卖力气挣钱没啥好自卑的,劳动光荣嘛,哈哈!”他很满足。
人是需要满足的,哪怕是一点小小的满足。罗炼同宿舍打牌的工友们不时发出嬉笑吵闹,他们苦中作乐;另一角罗炼一盆热水泡着脚,捧本《庄子》逍遥世外,从没人打扰另类的他,岂不快哉足矣?无力接父亲来城市,通通电话,尽心了就好;写写家书,与通晓古典诗文的父亲切磋读《庄子》的感悟,岂不为美事?而不必悲叹“无以养亲,不亦悲乎!”罗父说儿子“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工友小马说:“我们都是凡人,不能一步登天。文化不高没啥专长,干累活脏活挣钱,没啥想不通。”庄子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德之至也。”让梦想与现实靠近,惟此才能心安满足。
香港导演谢立文在他的动漫片《麦兜响当当》中提醒普通人一个简单的道理:“人有很多种,价值也有很多种,不是个个都要发达的,……你也可以像麦兜这样‘失败’地生存。”
最能让人得到满足的地方是家。
罗炼出走后,3个同在珠三角打工的姐姐才意识到对弟弟关心太少了,姐弟们好几个月没见面啦,面对央视的镜头她们潸然泪下:“小弟的出走我们有责任!”罗炼的表哥、一位资深媒体人说:“我痛悔自己的冷漠和自私,在那时甚至没有想到给这个小表弟哪怕打去一个电话。” 人们发现罗炼留下的手机里仅存了三个姐姐的电话,可以想见,姐姐——这温暖的称谓,可依恋依赖的亲情,在孤单的罗炼心中有多么重要的位置。很多心头的痛,在亲人面前,在热气腾腾的饭桌上就能烟消云散。
“人终究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而作为社会之细胞的家庭能使人的社会天性得到最经常最贴切的满足。”(《周国平自选集》,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第134页)家庭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归宿。罗炼这样情感复杂且性情敏感脆弱又不合群的第二代打工仔,没有能力从不切实际的梦想中自我解救出来,而社会的救助并不尽善尽美,这个时候家庭的疗救功能就不可或缺。
我们看到,无数第二代打工仔,享受不到家的温暖慰籍,少年犯陈新急病期间身边无一位亲人,是犯罪团伙的“大哥”送他去了医院,之后他跟随大哥走进了犯罪的沼泽地。患抑郁症的胡伟春节没回家,想找一个远离家的地方自杀,免得影响家人,而一家人却不管不问踽踽独行的胡伟是怎么过的年。胡伟犯罪后,其当老板的大哥和当教师的二哥才回过神来:“小弟走到这一步,我们当哥的都有责任!”再深切的自责都为时已晚。
第二代打工仔罗炼是生是死,去了哪里,为什么离开,还会不会回来?至今成谜!他的失踪引发了全社会对第二代打工仔的精神世界与出路的关注和思考。
经济不景气,很多打工者失业返乡,到城市淘金致富的梦想渐行渐远,对农民工的一些歧视性政策还没得到根本性制度性的纠正;为梦想而痛苦挣扎,因未来渺茫而恐惧,越有梦就越痛苦,理想的飞扬与现实的挫败,构成了第二代打工者矛盾迷茫的心理特征,何以疗救这代人的“梦想痛苦症”?!
走笔至此,想起了美国梅隆大学兰迪鲍什教授上的“最后一课”。年轻的鲍什因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他瘦得连结婚戒指都从手指上掉下来,而他讲演的每一句话,都充满对生命对世界的感恩;他单手在讲台上做起俯卧撑,爽朗的笑容,激情四射的幽默,勾勒出一幅生命在逆境中抗争的动人画面。
怀揣梦想的年轻一代,不妨记住兰迪鲍什教授的一句话:我们不能改变手中的牌,但你可以决定怎么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