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3月初的一个周日,睡到自然醒已是8点多,惬意地伸个懒腰,电话响起,是老妈:
“一会儿有个你的专栏读者来见你,就到了。”
“妈,您知道我从不在家接待读者的,怎么还……”
“听我说,他要自杀,自杀前一定要见见你……”
“这种紧急的事就更不能在家里见了。”
“听那声音快不行了,我一着急就把你电话、手机、地址都告诉他了,你就见见他再说吧,人命关天的事,恐怕他要到了……”因为妈那儿登记住宅电话是我的名字,所以总有读者过去,母亲住处离我家步行10分钟即到。
一声闷雷打断了母亲的话,2008第一场春雨唏唏簌簌打在窗玻璃上。
手机响了:“喂,是纪检察官吗?我在您楼下。”是个男人的声音,异常微弱,夹杂着急促的喘气声,我立刻到窗口往下看去。
雨中,一个约莫35岁左右的男子,没撑伞,雨很大,头发、肩部全湿了,我说:“我给你开门。”
进门来,他一下子瘫倒在我脚下,楞把我吓一跳,费力地拉他到椅子上:“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对不起,我三天三夜没吃东西没睡觉了。”他脸色刹白,虚脱的模样,赶紧倒杯热水拿了蛋糕给他:“先把东西吃下去,要不我不听你说事。”我语气很重。他接过茶杯,喘着气。我到厨房关上门不理会他,耳朵听着客厅的声音,听到他喝水的声音,心稍稍放下,再出来听他断断续续地讲故事。
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来到我们这个不大、但是很适合人居住的城市工作,从事他们所学的科研专业,4年前有了聪明可爱的儿子小磊。就在三天前,一段埋藏5年的隐秘给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当头一棒。
那日,他妻子带小磊看病,顺带验了血型,一看结果,傻了,血型说明这孩子不是丈夫的,是谁的?她自然明白,是5年前那个夜晚,她崇拜的师长及上司下的孽种,几个月后,上司退休了。
夫妻俩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当晚妻子就痛哭流涕地向上帝忏悔,之后,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全跟丈夫说了。五雷轰顶,他捶胸顿足,无法摆脱痛苦的煎熬,所以急着要告别这个“肮脏丑恶的世界”。
我脱口而出:“这种事跟上帝说管用吗?你妻子就不该告诉你。”
“不,那样她的罪孽就更深重,只有向主忏悔才能摆脱罪孽,得到主的宽恕。”
“她倒是解脱了,把你折腾成这样,这样的忏悔还不如善意的谎言实在,宗教的规矩也不能死套吧,忒迂!”
“你别怪她,是那个老畜生不是东西,害了她。”
“对,不错!可为什么不在妊娠时就终结这个不该降临的小生命呢?那样不就全结了嘛,常识性的问题应该在预料之中的呀。”
他执拗地反复强调:“不怪她,不怪她!”
看得出来,他很爱她,也很爱儿子,他说死活不能离婚,那样妻子就会死,妻子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他不活了,儿子就成了孤儿,也活不好了……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要杀了那个“老畜生”,血洗耻辱。听说对方倒是人高马大,而这个连鸡都不敢杀的细胳膊细腿的基督徒,恐怕还没近人家身就被挡了回来。我不紧不慢道:“不着急杀他,杀了他,你心里那道坎还是迈不过去,不就白杀了嘛,想想还有别的办法吧!”
我们的谈话已经涉及好几条性命了,这样的“生死聊天”让我的精神高度紧张,思维高度集中,搜肠刮肚找主意。告强奸罪呢缺乏当时的证据,但是告不成也不能轻易饶了老畜生;离婚也不成,妻儿都舍不得放手;一切还得以保守秘密为前提,透露了点出去吧,刚刚忏悔的妻就得见主去……我是真没辙了。
东拉西扯,先把他从极端的情绪中缓过神来。说到妻子、儿子他就哭,一哭就一口气上不来,还“扑通”跪在我的面前,后来我才知道,跪在稻草蒲团上跟主说事是他们的习惯,我家没人烧香拜佛,没有蒲团,再说他一个大男人老这么跪着对话,我不自在,也不平等,我不是耶稣,他也不是犯罪嫌疑人,我与他应该是平等主体之间的对话。一着急语气有点不耐烦,话就说的不太好听了:
“快起来,老哭个啥,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一点意志力都没有。要杀对方,你自己要死,什么时候都行,但是,别害妻子儿子,你一了百了,让他们怎么过啊?既然非得见我,那就得听我的。你那么爱妻子儿子,就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再提这事,让时间消化一切。”话是这么说,连我自己都不信,这样的事能一时半刻消化掉。
足足2个多小时,道理讲了一大堆,他表示接受我的观点,回家好好过日子,临走他说:“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连我父母都不能说,我一直看报纸上你的女检察官手记专栏,写得蛮有道理,在这个城市,我没有可以说的人,所以就找到你了,请原谅,打扰你休息了。”噢,原来他是想找个倾诉对象。
是个温和懦弱、放不下的男人,这种事,搁在他身上,挺难为他的。不过,搁谁身上都挺难为的不是。干干净净的妻有了瑕疵,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血管里流的是别人的血,想起来就恶心,虽说瑕不掩瑜,妻儿无辜,可……让人担忧的是,最终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
事实上,他没有完全听我的。
之后,他折腾得没完没了,把糟糕的情绪和烂七八糟的事都毫不保留地扔到我这儿,电话、短信不断。先是他执意当面谴责对方,没想到人家非但不赔礼道歉,还一个劲地要见“老来子”,争着要承担孩子全部抚养费教育费;之后对方的老爱人及儿女们倾巢出动,要跟他谈判啦;一会儿他又钻进牛角尖非要跟这个“肮脏丑恶的世界”拜拜啦……不过,他还算知趣,一般都在上班时间联系,也有少许深夜的短信:
“我热爱我的工作,热爱我的妻子儿子,我对得起所有的人。可是,这个世界抛弃了我,所有的梦都破碎了,绝望,只有绝望!”
“我要崩溃了!我真要抛弃这个肮脏的世界!”……那阵,我发短信倒是大大提速了。
一个星期后,他又坚决要见我,在小区广场葡萄架下见到烂醉如泥的他。他欲向对方强索数百万巨额财产,带妻儿离开这个城市,另谋生计,远离丑恶。我警告他:“法律关系上,对方只有承担孩子的抚养费、教育费的义务,其他,无须承担。你这样做是犯罪,是敲诈勒索,我得报警,也不再与你联系。”说完甩手而去,把他一个人撂在葡萄架下。
他似乎被我一下子唬住了,追上来说:“我听你的,不那样做,您放心!我也不再打扰您了,谢谢您!”他朝我鞠了个90度的躬。目送她远去,又不由自主地追上他:“千万别冲动,那样的话,蒙难的是你和你的全家,跟我保持联系。”这么一个无助痛苦的人,我无法不帮他。
法律只是对他的犯罪动机予以震慑,解决的只是不敢作恶的问题,却无法排遣他内心的煎熬挣扎。都知道,宗教是劝人为善,宽恕罪人的,挥舞法律“大棒”的同时,还得拿起宗教这个神圣的武器“对付”痛苦到极点就要发疯的教徒。
我有个朋友是基督教协会的领导,当天下午,赶到他那儿借来本半旧的小书《圣经》,纸页发黄,字迹密而小,看得很累,这就比较明白地知道了上帝之子耶酥来到人间,是要宣讲拯救的福音,是要主张宽容忍让的博爱,而其中最可贵最感动人的是耶酥的博爱不仅仅施与穷人、病人、不幸艰难之人,还施与仇人、妓女、罪犯,施与那些有道德缺陷、为人类所不耻的人,因为,这些人,恰恰是、应该是关注拯救的对象。
“宗教,是单纯化了的直接面对心灵的睿智。
能去爱对我们怀有敌意的人,或让我们觉得不愉快的人,我们才算懂得真正的爱。神的爱是不变的没任何东西,甚至连死都无法破坏它;神的爱,是人类心灵的本质。”(《托尔斯泰精选箴言365天》广西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57页)
基督讲爱敌如友,佛经讲以身饲虎,道教创始人老子曰:“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也善之……”异曲同工,都是倡导以善胜恶,不要以恶报恶,如果永远怀抱的是一种恶意,以复仇、杀戮去面对另外的不道德,那么这个世界的循环,将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将是无止无休的互残,而付出的,不仅是自己的幸福,还有子孙和他人的幸福。
忙不迭给那个备受煎熬的年轻人发短信:
“离开这个城市,能忘却一切吗?就是到天边,每天跟前的还是这个不是你血脉的儿子,同床共枕的还是被玷污了的妻子,既然还爱他们,就淡忘一切吧。你是基督徒,应该笃行仁爱,不要伤害太多的人;年轻人,宽恕那个罪过的老人吧,让他的全家得以安宁,唯此,才能摆脱自身的痛苦煎熬,也让自己和全家生存得好一些,由衷地希望你不要从被害者沦为被告人!”
《圣经》中说,耶稣被他的门徒钉死在
十字架
上,第三天身体复活,复活节因此得名。复活节是基督宗教最重大的节日,重要性超过圣诞节。按基督教教义,耶稣基督之死,是为了赎世人的罪;耶稣基督的身体复活,是为了叫信徒得到永生。
复活节前夜,基督耶稣正在受苦受难的时候,我翻开客厅餐桌上那本《圣经》至复活节一章,用上面的专业术语给那个基督徒再发了一个短信:“昨天是耶酥基督蒙难日,明天就是复活节,希望你践行信仰,战胜老我,忘却仇恨,获得重生!象耶酥基督宽恕杀他的侩子手那样去宽恕你的罪人吧!为了你的新生,我在和你一起读《圣经》,阿门!”
甭说,这招挺管用,之后,他再没折腾出什么事来,发来短信的内容也日渐平和明朗。宗教可能更能启发人们的善念,引导人们博爱仁慈的情结。“信奉宗教,是从内到外的守法的过程。”有的时候,宗教的力量可以将犯罪动机消灭在萌芽状态。
与此同时,与他单位领导及保卫科联系,关照暗中时刻关注他的行迹,并设法联系上他的一位同进同出教堂的铁哥们,每天下班后来陪伴他,一定送他到家。当然,隐私一点不能泄漏,这是我对那个可怜的男人的人格保证。
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复活节后一周,他发来短信:“基督的引领,开了我心窍,消除了我的怨恨,最近几天,心底平静多了,释放他等于释放自己,最终的结局是消除仇恨,而不是加深仇恨。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挽救,要不是听您的劝阻引导,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个短信,从此,他再也没有打扰我。
在我看来,有的时候,宗教比法律管用,因为“法律拯救和维持的只能是生活表面的常态和平静,它无法涉及人的内心深处的情感危机,而常态的生活往往要求我们遗忘那些使生活陷入动荡的痛苦。”
最早法律和宗教是同源的,早期的一些宗教戒律就是后来法律的一些禁
令。法律解决的是行为规则,宗教解决的是心灵问题;法律是以强制性规范制约人的行为,宗教是以教义感化心灵。当我们生活中面临很多苦难不幸的时候,需要宗教的教义感化救牍心灵,宗教是一种荡涤灵魂的信仰,信仰是人类精神固有的特质,任何社会,仅仅靠法律、道德约束是不够的。
美国波士顿燕京学社的杜维明先生说:“尽管美国是一个非常物质化的社会,但是,与中国最大的区别是,这里到处是尖顶。”
“尖顶”就是遍布全美各地的教堂,人们每至周末便全家到那里去做礼拜。信奉基督的西方人对上帝充满了依赖感和归宿感,始终如一地保持神圣的敬畏心,他们恪守道德、从善守法不是因为畏惧法律,而是因为信奉上帝。
现代中国,到处是寺庙,中国大众热衷的烧香拜佛,多半是带有功利色彩的,祈求佛保佑自己,赐予自己某种利益,而非出于信仰,这是与宗教的本质精神相违背的,宗教的本质是要教人做一个人格圆满的人。
1833年2月16日深夜,美国19世纪著名哲学家、文学家爱默生博士在日记里写道:“让教堂老是开放着,多美!这样,每个疲惫的旅人都可以进来,当他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时,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中获得慰籍。”
又是一年复活节,想起了他,一个听从基督耶稣引领的灵魂!